第207章 沉下去

  曼儿早就跟着青翡一起跟过来。
  孩子再不懂事,也依然是眷恋父母的。
  她愣愣地听着青翡告诉她自己母亲的身世,逃奴,私通,野种。
  她瞪大眼睛,看着远处的人影。
  一路分花拂柳,树木葳蕤,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女孩早就没了扑花戏蝶的兴致。
  沿路有下人三三两两结伴往回走,见到行色匆匆面色不好的几人,往旁边让开了些。
  都是庄子上的仆人,不认得王媛君,王媛君抽出怀里的腰牌,扔给身后的小丫鬟,让她跟着银霄去传话,将人拦下来。
  可是还是晚了。
  “为什么就是要跑呢,嫁给胡管事多好,不愁吃喝,主母赐婚,还能送一笔嫁妆做陪嫁,偏偏要跑。”
  两个仆妇在岸边瞧着被扔下去的竹笼。
  行刑的管事已经大摇大摆离去喝酒了。
  “听说还在外头跟个穷汉子生了个野孩子。”仆妇斜眼在气喘吁吁跑近岸边的几人身上扫了一圈,最后停在了脸色惨白的曼儿身上。
  “没有将那孩子一并捉回来充作苦役已经算是开恩了,毕竟是家生的奴婢。”另一人摇摇头,“不知好赖,不知廉耻。”
  两人看了一眼在水中沉沉浮浮的竹笼,相顾失笑。
  “你们胡说!”曼儿朝她们怒吼,将两人吓了一跳:“你们才不知廉耻!我娘不是那样的人!”
  两仆妇被吓了一跳,后退几步。
  “好没教养的孩子,哪里来的小杂种......”一人瞧了瞧她又瞧了瞧水里的竹笼。恍然大悟:“原来是和人通奸生下的小杂种,难怪这样凶狠无礼。”
  银霄挡在她面前。
  “人呢?”银霄一把攥住那仆妇的衣领,厉声道:“人呢?”
  “什么人?自然沉到水里了。”仆妇紧张后退几步,几乎被眼前冷厉肃然的女人推进水里,她慌乱一指,指向水面上那一圈一圈荡开的涟漪。
  涟漪的中央,时不时冒出几个水泡。
  “不要——”
  一声尖叫,紧接着,就是有东西跳入塘中的水声。
  银霄一把松开手里的女人,皱眉要下去捞人。
  可是她不会水啊。
  她望着青翡,青翡像是明白她在想什么,摇摇头。
  曼儿异常的安静,像一只会凫水的鸭子,拼命地往池塘中心游。
  她们喊曼儿上岸,她像是听不到一般,手脚并用地划水。
  黑黑的后脑勺在水面上忽上忽下,荡漾出一条笔直的水线。
  银霄抓住要走的仆妇:“你们会不会?你们下去!”
  她指着水里的人:“把她们救上来,我给你们钱。”
  “已经晚了,你们别指望还能救上来了。”那仆妇挣扎脱开身,惊魂未定道:“那笼子下头坠了石头,一扔进去就沉了,如今这回,怕是早就溺死了,别浪费功夫了。”
  她心彻底凉了下来。
  哗啦几声水响,池塘中央咕涌几下,颤颤巍巍地冒出一个竹笼的影子。
  那竹笼冒出个头,又沉了下去。
  就在银霄和青翡已经绝望时,那竹笼又冒出了水面。
  远远地看去,竹笼里的躺着的人披头散发,一条已经被打断了多年的腿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在狭窄的笼子里曲起。
  依稀却能看到是碧琇。
  那个老实巴交,沉默寡言,带着个孩子谋生的女人。
  长得不算好看,五官平淡,眉毛浓厚,说话也慢吞吞不够灵活讨巧,有一双粗糙会干活的手,瘸了一条腿,整日里根子啊青翡身后唯唯诺诺。
  谁也想不到,这样的人,会是别人口中胆大包天不知廉耻的逃奴。
  银霄怔怔站在岸边瞧着,好像看到了自己。
  王媛君施施然走近,淡然道:“看来是没救了。”
  “不要死。”
  竹笼在水中浮浮沉沉,众人惊奇地在岸边瞧着。
  曼儿的脑袋冒出头来,哭喊声是从女孩的嘴里发出来的。
  她竟然真的游了过去,将装着成人,还吊着石块的竹笼拖了起来。
  “不要死啊......”
  女孩又沉进水里,扑腾着双腿,将竹笼举得更高。
  装着人的竹笼突兀地在水中浮起来。
  “娘——”
  她浮出水面换气,脸憋得通红,大声哭喊,呛了一口水,她一边咳嗽一边哭喊。
  “我抬着......你,我带你上岸!”
  她抓住竹笼的边缘,手脚并用地往岸边游。
  “我再也不怪你了。”她气喘吁吁,抬袖子抹了把眼帘,却没用,她突然想起身上衣服早就都湿透了。
  “我再也不跟你吵架了。”不听话的女儿忽然像个大人一样向她保证。
  “你别死啊,娘——”
  太沉了,竹笼又沉了下去。
  她又吸了一大口气,猛地扎进水里,将竹笼顶在头上,让笼子里的女人的口鼻浮出水面。
  她绷直脚踝,拼命地踮着脚,想让笼子再浮得高些。
  “别怕。”
  “这池塘不深,我再踮高些,带你去岸边。”
  过了一会,曼儿脸色通红浮出水面换气,又沉进水里。
  如此来回反复。
  她渐渐筋疲力竭,一口气能憋的时间越来越短。
  庄子上的管事闻风带着家丁和棍棒长刀赶来。
  插手刑罚是大事,更何况还是家奴和外人通奸生下的野种。
  他们划着小舟靠近池塘中央的竹笼。
  无数的棍棒落在起起伏伏的竹笼上,落在曼儿浮出水面的脑袋上。
  水波四溅,游鱼逃窜。
  无数的晶莹似宝石的水珠落在无穷碧色的莲叶和粉白娇嫩的荷瓣上,又顺着莲叶和花瓣的纹路蜿蜒落下。
  水起,风生,风里裹胁着荷花莲藕的香气,无数的竹竿一下一下点在水面上,小舟上的人脸色沉静肃穆,义不容辞。
  像是在举办一场盛大的祭祀,要将纯洁的祭品献祭给虚无的神灵。
  一只冰凉且瘦骨嶙峋的手忽然伸出竹笼之间的空隙。
  缓缓地附在她红肿的额头上,替她挡下一次一次落下来的棍棒。
  “娘——我抬不动了。”
  曼儿力气好像都被抽干,额头无力地抵着竹笼筐的篾条,和女人隔着笼子肌肤相贴。
  池水冰凉刺骨。
  数不清的小舟将两人严丝合缝地围在中间。
  没有路,无处跑。
  甚至没有手去挡落下来的棍棒。
  她娘都要死了,还在帮她挡着落下来的棍子。
  “是我没用......”曼儿嚎啕大哭:“我最没用了。”
  “娘你别怪我!”
  “你骂我吧!娘——”
  女人笑起来,笑着笑着流下两行泪,混在满脸的水渍上,消失不见。
  “真是奇怪,明明绑了几十斤重的石头,怎么还浮得起来。”
  小舟上一人自言自语。
  “再多绑一些。”一旁的人顿了顿:“女鬼怨气大,容易浮上来。”
  又是一块几十斤重的石头砸进水中,绑在石头上的绳子另一端系上竹笼。
  “小孩,滚开。”
  一只杆子挑起曼儿的衣服,将她按在一旁不能动弹。
  竹笼彻底沉了下去。
  水中央浮起几个气泡,涟漪一圈圈荡漾开,莲叶迎面抖擞,粉荷摇曳生姿。
  再也没有东西浮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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