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百七十八、命兮寿兮

  韩阴师傅春一剑曾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:
  命兮寿兮,诚可叹兮。最是悲那,有命无寿;甚为可惜,有寿无命。
  韩阴问:何为有命无寿,谁是有寿无命?
  春一剑轻笑:前个汉昭烈,后个汉献帝。
  韩阴闻言,思绪千沉百过,发而又转。
  有命无寿,周世宗柴荣算是。有寿无命,宋太宗赵光义也算一个。
  历史之兴替,多少遗憾,多少可悲。寿兮命兮,几人兼有?
  想到这儿,韩阴无言,惆怅许久。
  倒是春一剑,说罢醉死,肚皮朝天。好个忘寿忘命模样。
  ………
  张之林一走,注定天下反响巨大。——张之林不比熊怀。
  天下大宴,座上宾皆早有其位。熊怀的位置,是其师傅阴阳境尊者定下的。
  而张之林,一介草民。对天下任何一个座上宾不敬,就是恶。若是有敌意,那更是罪。
  他有不可一世的天分,但他没有不可一世的命。古秦省,千寻谱张家,更不会让他有不可一世的寿。
  在得知张之林逃离商国那一刻,韩阴就想起师傅的“命寿”之言。
  韩阴原以为自己“命”定无愧,此刻却才知,在大世之命面前,个人之命,个体之寿,都是浪中浮萍,无根无据。
  他韩阴为自己定下的命,非是这大世、这天下定下的命寿。
  大荒不同势力的修士于一场战争中碰面,他们才知道自己有多匆忙,又有多慌张。
  天下修士此刻的无措,根本上,是个体命寿与大世之命相见后的迷茫。
  是一人之命迷失的苦果。
  享誉一生的商子殷,第一次品尝这苦果。
  一贯热衷于竞争并自信会迎娶胜利的少帝,第一次发现,自己掌握不了这大世之命。更迷失了一人之命。
  夹道充路的众修士对仰首而来的商子殷恭畏有加,敬喜全无。虽然纷纷避让,却毫不关心商子殷。
  没人抬头去看这位少帝,也没有任何一个修士对来者好奇。
  众修士如大宴散席后收拾狼藉现场的仆人,只管负责遵守规律,遵循韩阴定下的军规。
  其他的,全不在意。
  恭畏有余而冷漠至极的众修士,令商子殷有生以来,第一次感受到民心可敬。
  但这不能熄灭他满腔怒火。他带着质疑直奔目标。
  穿过人群,推开寨门守卫。大步冲向商乙江闭关处。
  很快,商子殷通过黑冰卫的接引,来到商乙江面前。
  而在商乙江面前,早有一名修士侍立。
  多杰眉眼低垂,眼观鼻,鼻观心,泥像般安静。
  “黑冰卫能觉察我的到来,却无法出手阻拦一个小小的张之林?!”商子殷大步前逼。
  商乙江眸珠轻瞥,显威弄势道“走一个张之林,无足轻重。”
  商子殷气极,一时失语。
  商乙江见商子殷自己安静下来,这才安抚道“张之林身关太一冢的秘密,你重视他,也是应该的。这是为君者权衡一切应有的。”
  “有之以为利,无之以为用。有张之林这个人,就要求利。今日走了他,无了他,那就要求用。”商乙江连敲带打,一番指点,竟令商子殷反思起来。
  “但,放走张之林,是师傅您的授意吧。”商子殷心气仍不平,追问道。
  商乙江点头承认“须知,叶泽与木离已经回归。这二人在,你我恐怕不能画地为牢、囚禁住张之林。”
  “与其抓着张之林不放,去想一个主动权在别人手上的太一冢,倒不如用好张之林。让他去扰乱九省。你也知道,张之林的身份。”商乙江点拨道。
  商子殷沉吟许久,最后也只能行礼“是我鲁莽了师傅。”
  商乙江自始至终皆冷面一张,此刻终于微微开颜,轻应了一声“嗯”。
  商子殷且疑且退,将要出屋时,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追问道“师傅所言,句句属实?”
  商乙江直视商子殷,带着逼迫的意味回道“我的话,就是事实。”
  商子殷心头惊悸更甚,表面依旧平静点头,昂首退去。
  待商子殷走远,商乙江这才将目光施于多杰。
  多杰如梦初醒,一脸无辜地看着商乙江。
  商乙江瘦长的脸突然失去束缚,裂出一抹笑来“多杰修士以为,张之林走后,众人如何看老夫?”
  多杰僧宣经文,老生常谈起来“诸法因缘生,空无自性,人心也如此。众人是何目光,皆在其性。非在下能知。”
  面对多杰泥鳅般滑不能抓的话术,商乙江也不烦,只是继续问“人有缘分。世道也当有缘分。既然法因缘生,人心如法,那缘生变化,人心又是否会变化呢?”
  多杰斟酌应答“并非人人皆观透无常。”
  商乙江话锋一抖“那么,商子殷又是否观透了他命里的无常?”
  “大多数人,都看不透无常。”多杰吐露了真相。
  商乙江心满意足“我明白了。多杰修士辛苦。有劳了。”
  多杰默默退下。
  ………
  商子殷走回居室。
  屋里华珠悬挂,美物充掷。贵宝盈芳,珍奇流丽。
  一片美不胜收。
  商子殷行于其中,倏忽警觉“好一屋豹房。原来不是明武宗养了一屋豹房,是豹房养了个松散懈怠的志大才疏朱厚照!”
  “我是帝王!却绝不是李家的玄宗,朱明的英宗。”商子殷略带疯意,大踏步来到质若羊脂,碧色滑光的桌前。
  提笔落下两行诗“迟暮堪帷幄,飘零且钓缗。向来忧国泪,寂寞洒衣巾。”
  “向来忧国泪,寂寞洒衣巾。”口中再三嗟吟,心头辗转慨叹。
  似是随意,似是有心,随着沉吟,商子殷又写下三个年号:
  安熙,雍政,天隆。
  这三代帝王,皆是商国的明君。
  “朕的命。是帝王之命。”商子殷恢复了自信。他不再迷茫与颤抖。
  “涣儿,将韩瑛请来。”商子殷平静地传音。
  商子殷铁心要实现他的帝王之命。
  这一刻,他成为一个无情的帝王。
  少年穿过众修士身旁,再未归来。帝王加冕于受难之时,再无退路。
  只可惜,有命无寿。
  商子殷,一人有命。
  而今天下,却早已不许帝王有寿。
  一人有命,天下无寿。
  少帝少帝,一语成谶。
  「有之以为利,无之以为用。——引用《道德经,第十一章》
  迟暮堪帷幄,飘零且钓缗。向来忧国泪,寂寞洒衣巾。——引用《谒先主庙(刘昭烈庙在奉节县东六里)》,作者杜甫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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