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6章 天秤羽之章 拾贰
顽石
“原来是石中妖。”透茗挥手散去指尖勾勒出的法阵花纹，叹气。
带着微不可察的怜悯。
金石无心，本是无法化为生灵的。
唯有当匠人将情感与汗水交融，于铁石金火的塑造过程中达到那登峰造极的一瞬境界——
被赋予全新形态的金石之材才中才有可能生出生命的奇迹。
透茗曾亲眼见过矮人族的铸造大师打造出一柄暗生光华的秘银短刀，并非是绝世稀有的锻材，但自烈火中成型的那一瞬，那柄短刀便生出了灵，从此注定不凡。
没想到在这里也能见到这样的奇迹，不知出自哪位石匠之手。
只可惜，现在看来，是一段孽缘呐。
金石本无心，赋予其灵魂的工匠将其塑造成什么样子，它便会成为什么样子。
那么，透茗思索着：被雕刻成山神神像的石中灵，会成为“我”吗？
她蹲下身，与艰难仰起头的石中妖对视，问：“你是在怨恨我吗？”
“不，不对”她刚刚问完便摇着头，自问自答道：“我很确定，从你身上感受到的对我的情感，还不足以称之为怨恨。”
“当然，我怎么会怨恨您呢？”那张与透茗七分相似的脸庞上扯出一个笑，石中妖笑道：“我只是想要得到一个答案而已。”
它的情绪迅速平复下去，仿佛方才的激动与癫狂姿态从未存在过。
透茗敏锐的注意到它的目光——投向了那架处处透着古怪的天平。
太平的一端原本放着一根轻飘飘的羽毛，石中妖说，它要用这座太平来审判自己。
可是现在，那根原本要用作砝码的鸿羽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。
是从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呢？透茗刚才并没有注意到。
身旁的花草随风轻轻摇曳着身体。
奥，透茗恍然，原来是在自己恢复魔力的同时。
真有趣。
透茗疑惑中透出好奇：“我有一个问题一直不解。”
石中妖很有礼貌的笑道：“请问。”
“你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呢？”透茗轻轻歪了歪脑袋，虽是提问，语气中却透出笃定：“这不是你原本的模样吧？”
或者说，这不应该是石像原本的模样。
在作为山神的时候他以百面千相示人示妖，偏生就有这么一座神像雕出来，竟然与她的本相有六七分相似。
哈，这种事情说是巧合，不管他人信不信，透茗反正是不相信的。
闻言，石中妖仰着头，从精灵那双翠色的瞳中看见自己的模样，神情中似有恍然，忽的又凄然一笑，不答反问：“现在的您，就算我不开口，也有办法知道一切答案的吧？”
“确实，但你不想答吗？”透茗蹲累了，干脆坐了下来，摆出一副准备听故事的模样：“我怎么你似乎放弃了什么？不挣扎了吗？”
“我只是想知道”石中妖笑，这一次的笑中终于有了情绪。
它的声音中透出浓浓的迷茫与不解：“既然生而为顽石，为什么我不能从始至终都仅仅做一颗顽石呢？”
那样的话，便不用思考，也不会有情感，便也不会——
明明只是一颗顽石，它明明很清楚，没有谁能够比它再清楚不过了。
它独坐神龛之上，听着信徒们一声声虔诚的祈愿，尽心尽责，恪守本职，做一尊低眉慈悲，无声无响的神像。
偶尔，只是偶尔的偶尔，如梦似幻之中，它似乎穿越了空间的限制，与那位真正的山神共感。
见她之所见，闻她之所闻。
那一刻，自己似乎不再只是一尊不能动弹的石像，而真正成为了信徒们所信仰的，那位仿佛无所不能的山神。
一次，又一次。
它不停告诉自己，我不是她。
那一刻，它不再是孤坐于本来冰冷神龛上的石像，它知道了什么是拥抱，什么是温暖。
一次，又一次。
它不停的告诉自己，我不是她。
可是——可是！
它为什么不能是她呢！？它为什么不能成为她呢！？明明信徒们祈祷的，寄之以信仰的，是自己啊！
这只是一瞬间的想法，将它自己都吓了一大跳，很长一段时间都紧闭双目，不敢再去窥视那位山神了。
但贪欲，痴妄，那一丝微小的想法，却如附骨之毒那般挥之不去。
直到长成参天大树。
再看一次，再看一次，只是看看，我不会做什么的，我也不能做什么。
再一次，再一次，独自坐在这里实在太孤单了，只是看看而已，会被允许的吧。
只是看看而已，有什么呢，反正又不会有谁知道。
一次，又一次，它这么想着。
每看一次，就在自己身上划下一刀，也割裂掉一部分情感。
接着，不知不觉，等到它意识到的时候，自己已经变了一副模样。
神像，变得越来越像那位真正的山神了，内心也好像只剩下挥之不去的执念了。
原本，也仅仅是像而已，它什么也做不了，冥冥之中它知晓：只要山神一直强大下去，身为区区一座神像的自己永远不会有机会化形。
可偏偏，这个机会就是到来了。
奇迹一般，奇迹一般——
它的执念化作了天平，它想要审判她，它想要成为她。
可是啊……
“可是我将我的所有置于太平一侧，却仅仅只有一根羽毛的重量而已。”石中妖凄然笑着，却不再生出任何情绪，好似一具空壳。
“真是可笑啊……”它低喃着：“我拥有的所有，也不过仅仅一根轻飘飘的鸿羽，直到现在，更是一无所有。”
困缚它的藤蔓悄悄松开，它感觉到了，却半点没有爬起身来的意思，神色灰暗的问：“您会责怪我吗？”
透茗的脸上没有半分笑意，她沉默的凝视片刻，最后评价：“很无聊的故事，无聊且愚蠢。”
石中妖茫然的看着她。
透茗剖白道：“我的一生都在努力让自己被看到，你却宁愿选择抛弃自己而成为他人，这难道不无聊，不愚蠢吗？”
听罢，石中妖道：“是啊，我和您完全不一样呢。”
这么说着，它的内心却没有半分波澜，平静如死水。
冥顽不灵。
“那么，我祈求您”它爬起身来，又深深的伏下去，仿佛将自己的脸埋进地里，它企求道：“我即知自己永远无法成为您，还请您怜悯，杀了我吧，就让我做回一颗顽石吧。”
“我什么都不要成为了，就永远做一颗不会思考，不会动心的顽石就好。”
透茗从未因为谁感到如此窒息过，这是第一次，她张了张嘴，还未出声，忽的感觉到了什么——
鹰身魔兽的爪子按在了神龛上端坐着的、面无表情的石像上，随后是毫不犹豫的用力一抓。
瞬间，神像碎成了一堆齑粉。
石中妖茫然的抬起头，张了张嘴，却再也没有机会出声。
透茗闭上了嘴，沉默了。
这可真是，一场彻彻底底的闹剧，只余满心惆怅。
她轻飘飘的挥手，彻底打碎了周围这个已经摇摇欲坠的幻境结界。
天边遥遥传来少年的呼唤：“姐姐，你没事吧！”
——
天秤羽之章——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