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9章 回归

  剑风大作,吹动姬龙微衣袖。
  他皱眉道:“我对崔心夷从无真正情欲,将她荐给你,是师兄以为最佳的神嗣母体!”
  姬龙微看过刍狗,“师兄已经接受你爱的人,我支持你们成家生子,亦在向你补偿。”
  “我娘在洪炉大冶就是受这样折磨!”伊仙臣窒息,“母亲,为什么把我送回来!”
  姬龙微吼,“因为愧对洪炉大冶!”
  “洪炉大冶的仇敌余孽拐走明氏之子,让你爷爷早死,你母亲出生就有罪,却不让纯阳血脉净化后人!”
  小师叔不甘,“所以明姐姐要打赢姬无我,做洪炉大冶的门主!”
  姬龙微冷下脸,“二师弟,你果然如此效仿?”
  伊仙臣愤怒:“你一直认为,我会和你争门主!”
  小师叔大喊,“争!去争!就去争!”
  伊仙臣厌恶无比,“我叫你这样的人作大哥,叫了百年!”
  “师兄给过你重归姬明之盟的机会和诚意,你却剥离女身,同样拒绝金乌血脉。”姬龙微皱眉,“全因为你父母的前车之鉴,我如何放心你!”
  忽然一个生涩的女声响起,“他们不是和洪炉大冶为敌,是跟姬无我为敌!”
  两个剑修同时一惊,看向小师叔抱住的刍狗。
  刍狗在威压压迫下,抹了两手的鼻血,竭力说:“伊仙臣没有和洪炉大冶为敌,是你跟他为敌!”
  姬龙微异样:“社稷夫人,你能说话?”
  伊仙臣惊怔。
  刍狗咳出一口淤血,整个人捂住脖子,弓了下去。
  小师叔吓住,“你怎么了?”
  伊仙臣返身去看她,刍狗扑进他怀中,抬头坚定的说,“打开铸剑室,玄牝还我!”
  姬龙微火道,“仙臣!”
  伊仙臣剑诀一掐,铸剑青峰内腾起熔铸兵器的炉火云烟,山中的铸炼室洞开。
  姬龙微当即阻止,伊仙臣回身一剑,金玉冲击,剑气暴射,两道利光劈断光原磅礴激流的天瀑,执法堂轰然炸开!
  金乌飞掠而起,在剑流罡风中旋转。
  姬掌门指天发怒,“师弟,你果然要为情人出卖师门?送出玄牝,你的心魔——”
  刍狗大声说:“伊仙臣,和我回家!”
  伊仙臣僵呆住,猛然转头看她。
  家?
  好像年少识得情爱时的天真的幻想和憧憬。
  回家?
  “有我?”他震惊似梦中,双眼变红,委屈而孤单,“你和我的......”
  伊仙臣期盼感动,惊喜到无措,仿佛失而复得。
  他抱起刍狗,飞入铸剑石室。
  伊仙臣提剑挡在铸剑室外,和姬龙微打起来。
  金啸玉鸣,剑威如风暴狂涨。
  世间最强悍的武修战斗,青峰裂响震动,灵宠白狐吓得从山顶滚落进铸炼室,看到刍狗顶着剑修威力,捂住流出血的口鼻,摇摇晃晃的向飞落砖石的密室走去。
  密室石墙打开,慌张的黄缘龟在掉落的宝石间乱爬,金熊蜂纷乱零落的飞出来,刍狗按住加速跳动的心口,踏上玄丹花丛。
  激烈的剑气罡风涌进石室,吹散刍狗从心口掏出的东摩史书,纷纷扬扬,文字如同雪屑,记叙千万年的母系与女神,生命天然的选择。
  后来的几千年间,她们从女儿、姐妹、母亲、慈威的主人,成为了妻子、妾室、娼妇、屋檐下的孤儿,她们不断的退后内缩,在妥协自保中日渐钝化外壳、模糊觉知,她们不断的被催促着离散,虚弱的碎裂为微末,由风吹转,一生侥幸的悲喜荣辱,随风而薄命,一生如同蓬絮。
  失去名字、失去家园、失去声音、失去面目。
  从天高地厚,成为天尊地卑。
  玄丹花被剑风切碎,白色、红色、黑色,在呼吸的玄牝中飞舞,沾上刍狗的身体。
  她走过东摩先人的尸体,走过相对沉眠的明夷和伊灵机,张开双臂。
  心颤动着,与无尽的玄牝深处共鸣。
  “嘛呢叭咪。”刍狗说,“玄牝,回归东摩。”
  她在飘飞的史页中,在东摩亡魂中,敞开心口。
  供养母神,滋润吾身。
  她倾尽全力呼喊。
  “我以自己,供养母神!”
  使我们,家园不绝,心魂安宁,进取而强壮!
  温柔淳厚的无形力量覆盖她,愈合四肢百骸被挤压的痛,中和武修的威压震慑。
  古老的永恒与她连接。
  玄牝回应了。
  无穷无尽的玄丹花翻涌如海潮,东摩的亡者、东摩的记忆,飞入她的心地!
  三尾白狐吱吱惊叫,被回家的金熊蜂和玄丹花推卷入刍狗心口,两只大乌龟笨头笨脑的碰撞翻滚,咬住了狐狸尾巴,落进刍狗的身体。
  她被玄牝浸透,从天地之初,到人治之启。
  粉红的天空中,曲曲折折的漂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,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灭的?眼。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,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;那一边,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。
  她在这肉红色的天地间走到海边,全身的曲线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里,直到身中央才浓成一段纯白。
  一群很小很小的东西跟着她的大脚走,他们生老病死,替换的很快,新面孔变成旧面孔,变了不同面目。
  它们慢慢拿不同的东西裹住了身体,磨起铁片,配挂在身上,对她说话。
  “上真救命……”一个脸的下半截长着白毛的昂了头,一面跟着她的巨步呕吐,一面断断续续的说,“救命……臣等……是学仙的。谁料坏劫到来,天地分崩了。……现在幸而……遇到上真,……请救蚁命,……并赐仙……仙药……”
  那是最先对她说话的小东西。其他的小东西没有用那么多的布片铁片包住自己,她说什么,它们跟着说什么,她问什么,那些小东西跟着问什么,在她烈日阳光中投下的影子里繁衍迁徙。
  接着出现了一批用什么布累累坠坠挂了一身的小东西,顶上是一块乌黑的小小的长方板,拿手中的物件刺痛她的脚趾,仰头看她的两腿之间。
  那顶着长方板的仓皇将刺她的那小片递上来,背诵如流,“裸裎淫佚,失德蔑礼败度,禽兽行。国有常刑,惟禁!”
  她没有理会这群小东西,拨起植木点火,烧制补天石。她披散头发,汗如瀑布奔流,在火光前听到呜呜咽咽的声音,却见方板底下的小眼睛里含着两粒比芥子还小的眼泪。
  后来她累得倒下,进入长久的沉眠。
  小东西们在她肚皮上扎寨竖旗,伶俐地捡到最膏腴的地方,自称是唯一的嫡派,而那个叫她‘上真’的老道士,也传了无数代徒子徒孙,那群和她说一样话的,隐入了这两支的喧嚣。
  “轰!”
  石室被剑修战斗的威力波及,开始崩塌,姬龙微忽然收手,急向石室冲去。
  金羽飞落。
  姬龙微一掌拍开密室乱石,玄牝消失无踪,只有一个衣服破碎、笑起来的女人,手心握着鲜红的玄丹花。
  “玄牝在何处!”
  “啪!”
  她一巴掌狠狠抽在姬龙微脸上,金乌炸开羽毛,姬龙微愕然呆住,久久无声。
  刍狗抓住洪炉大冶掌门的领口,厉声诅咒:“姬龙微,你等着!”
  他眉头一紧,翻手去捉刍狗,忽然手臂一刺,一个女孩从刍狗心口化出,伊仙臣铸炼的宝剑刺进他青筋绷起的手腕。
  金乌第三只脚从羽毛中垂落,血流成金。
  妘婠叫:“护我族长!灭族仇人,去死!”
  刍狗推开姬龙微,卢夫人改名为妘娇,跟着从东摩出来,扶起她急声说:“让伊仙臣跟他打,我们走!”
  伊仙臣提剑来斩,姬龙微忽然垂下刺伤的手臂,震怒按住长剑,“你我本要合力诛魔,却斗个你死我活,决战在即,魔王谁杀?”
  伊仙臣愤慨:“你正如魔王!”
  姬龙微暴怒。
  “两败俱伤助长魔道,天下何往!”
  伊仙臣一剑砍去,穿透山石。
  退休的老掌门赶来劝阻,“姬大、伊二,不要再打了!”
  何世殊说:“二哥,你和大师兄的私仇,要整个洪炉大冶陪葬?”
  小师叔气势汹汹扬起棍子,“这事还能和解?故意包饺子的龌龊东西先揍死!”
  何世殊闭嘴。
  姬龙微阴沉:“伊仙臣,洪炉主落败身亡,灾蝗就会消解?”
  刍狗神情一动,垂头拢住披上的衣衫。
  剑修玉剑滞住,长久的不语。
  刍狗伸出手,“下不了手,就与我回家。”
  伊仙臣一怔,她抚摸鼓起来的肚子,炯炯有神。
  剑修轻轻点头。
  何世殊说:“二师兄,你不帮洪炉大冶了?”
  空山晏如抚额摇头。
  “今日放弃寻仇,师门恩情一笔勾销,我不再是洪炉大冶门人。”伊仙臣剑指姬龙微,厌恶道:“下次见面,无须多言,刀兵相向!”
  姬掌门无声。
  刍狗握住伊仙臣的手,厌恨的看姬龙微一眼,朝洪炉大冶外走去。
  姬龙微面朝两人的背影,握紧长剑。
  小师叔激动得哭出来。
  “像明姐姐一样,小伊也出走了!”
  空山老人叹息,“龙微,放弃玄牝吧。”
  何世殊开口说:“掌门师兄,我也要出去,给崔心夷收尸后,心里难过。”
  姬龙微厌憎:“你也被那贱人勾引过?”
  何世殊抽出修补的旧折扇,苍白的笑了笑。
  “我怕再待久了,成为你的妾,何人又为我收尸?”
  姬龙微青筋鼓起,“胡说!”
  小师叔说:“呵!小五怕被第二个杀人灭口?”
  姬龙微气得脸色青黑。
  何世殊把护体剑气还给姬龙微,卸掉不擅长的宝剑,向另一个方向去,消失在洪炉大冶外。
  仙门外的山川薄暮间,传来一个男人的歌声。
  “休洗红,洗多红色浅。卿卿骋少年,昨日殷桥见。封侯早归来,莫作弦上箭。”
  南风吹山作平地,帝遣天吴移海水。
  王母桃花千遍红,彭祖巫咸几回死?
  青毛骢马参差钱,娇春杨柳含缃烟。
  筝人劝我金屈卮,神血未凝身问谁?
  伊仙臣恍然似梦,亦步亦趋,跟着刍狗的裙摆,激动得轻松,不觉红了眼眶。
  瘦小的她,努力向外走去。
  仅仅在他重新念出年少的情诗时,停步了一刹那。
  五十年前,就该有这一日。
  他想要的,也许无非是在父母离去后,和刍狗有个新的家。
  他们两个,却被耽误了五十年。
  妘娇在后面牵住妘婠,嘘的止住要出声的小姐妹。
  伊仙臣想要牵住刍狗的手,忽然间胆怯无措,收回了手。
  害怕她讨厌,讨厌他一如既往的纠缠和随心所欲的迫使。
  刍狗转过身,秀气的双目盯住他,坚决的说:“姬龙微既狠又坏,什么都要,你发心魔誓,再和他狼狈为奸,立毙当场。”
  伊仙臣停步,“我发誓。”
  刍狗镇定了几分,接着指自己的心,“那你死后,可以葬进玄牝,我的心装得进你。”
  伊仙臣轻声说:“你葬在哪里?”
  他接着落寞笑了。
  “你不会死,你是社稷。”
  妘娇问:“女婿,什么意思?”
  刍狗另有考虑。
  她吞下玄牝,夺回了母神,也把伊仙臣从洪炉大冶带走,削减掉洪炉大冶一半实力。
  刍狗认真的问:“姬龙微会来抢我肚子里这个孩子?玄牝也在我身上!”
  她顿了顿,柔声道:“所以你传授东摩族人武艺来保卫家乡,全力的教我们的孩子,好不好,仙臣哥哥?”
  伊仙臣沉默。
  妘娇温和的说:“女儿,你说得太急了,慢慢的谈。”
  妘婠小声说:“族长没有丈夫,丈夫是外面人订的。”
  剑修骤然从年少的美梦中回来,醒悟得伤感。
  刍狗踮起脚,拍去他肩头的落叶,抚摸他的脸庞。
  “仙臣哥哥,你是东摩女儿们的舅舅。”
  五十年的离愁别恨,山上独居自怜的清纯少女,早已成为了世故谋生的木石。
  她没有幻想,没有侥幸,没有自尊。
  她是东摩族的族长。
  伊仙臣说:“我留下......赎罪。”
  刍狗点头。
  “你不欠姬龙微,你欠我。”
  她抚过伊仙臣脸上的剑伤,用玄牝力量治愈。
  “你和我一起,重建东摩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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