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5章 雕栏玉砌应犹在,只是朱颜改

  马车走了一段路,绿植渐少。东面吹来的沙土细若粉尘。
  再走没多久,临近傍晚之时。东北乌黑一片,南面是稀疏的低矮灌木丛,再往南能看见黄澄澄泛绿的草场。一群野骆驼俯身吃草。
  今夜便是在此安营扎寨。夜里风大,罡风将冷风压成气旋,裹着尘土吹向南方。
  杨暮客站在草地里闻到了一股萧煞。这是数十万年前的萧煞之意。面相北方,这片黄沙旷野曾是一个文明繁荣之地。他观天象,脚下曾为滨海,大江入海之口。西南上古水汽未散干净,那所谓盆地猴国古时想必是一片汪洋。沙中暗河大江涛涛,阴间无数迷失的神识熙熙攘攘。这是无去处无归处的魂魄被囚困等待消亡。
  难怪卢金山要在黑砂隔壁建立别院。有现成的阴河,设立阴府不必重新开拓阴土。新任的城隍可以拿这些现成的神识当做神魂练手。虽然它们不可往生,但湮灭归息也算是功德一桩。
  果然,杨暮客站了一会儿福水子乘风而来。
  “晚辈拜见紫明前辈。”
  “免礼。”
  杨暮客掏出一个蒲团坐下,伸手示意福水子也坐。福水子席地而坐。
  “贫道让尔等为难,不知福水子可曾挂念贫道?”
  福水子笑笑,这年轻的长辈嘴巴当真不饶人。“晚辈一心忙于事业,不敢分心。”
  “诶……这话不中听。你在那船上就不似个专心事业的修士。放着一船妖精不顾,人到处乱跑。这才离开船,贫道就算信你三分热度,可难免心疑。”
  “前辈教训得是。”福水子憨笑点点头。
  “船上那些罪户现在如何啊?”
  “晚辈已经非是海中值守,当下升了级别,改做镇守了。”
  “恭喜恭喜……”
  “多谢前辈。”
  杨暮客抬眼看着他,“那船中还是有几个与贫道相熟的。也算是一段因缘。你若有机会见着新去的值守,言明照顾一二,可否?”
  “晚辈明白。”
  既然话开了头,杨暮客有些疑问便开口问了,“这黄沙之下原是何地?”
  福水子将一部天地文书取出。杨暮客看着眉毛一挑,霍……这福水子当真是大人物了。
  福水子用天地文书演化了数十万年前的土地风貌,成片沙海是连绵的沃土,无数植被覆盖其上。杨暮客看到了木偶在田间作业。尸傀搬运货物。这尸傀可见白日,明显非同一般。
  “前辈。此地之国虽不大,但人口众多,寿元三百。掠夺天地资源,欲壑难填。欲往中州扩张。征战之下,一国覆灭。”
  杨暮客看着那国度在战争中狼烟四起,尸横遍野。即便是荒无人烟了,天空中巨大的阴影以一掌拍碎了山河。
  而后杨暮客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,“何以寿元三百?”
  “改命宫,调肉身体资。”
  啧。杨暮客眉头紧锁,这特么是修改基因序列啊。“凡人修改命宫,不求循序渐进,注定了世道崩毁。如此胆大包天,修士不曾干预?”
  福水子抿着嘴,“这……数十万年前曾有一伙修士,名为元丹学派,元丹学宫尝试探寻生命之秘。世间各地造成大乱。太一门与天道宗合力剿灭。”
  有点意思,杨暮客听完瞄了一眼福水子。“正法教为何不干预?”
  “这……”福水子一脸为难,“探求生命之谜,自古有之。正法教并未对此立法问道。”
  “当下依旧如此?”杨暮客似乎看出来福水子心中也有不满。
  福水子的确觉得,正法教应该先于天道宗和太一门,针对这等行径进行辨别。听了杨暮客的话,福水子心中很是为难,既想表达自己有批判之意,又为难于正法教并无典籍立论。
  福水子长吁一口气,对杨暮客说,“元丹学宫已经覆灭,典籍尽数销毁。天道宗对此行径防微杜渐,所以正法教不欲干预。”
  杨暮客呵呵一笑。这话说得,明明是天道宗抢了正法教的活计,你这个正法教旁门弟子还帮着天道宗唱赞歌。
  福水子看出了杨暮客的讥讽神色,无奈再道,“元丹学宫也并非邪门。只是激进了些,当下内丹外丹法,皆出自元丹学派……”
  “行了,贫道听了故事,心满意足。你若有事便直说,贫道等等便要歇息,明儿一早还要早课呢。”
  福水子其实很喜欢这个小前辈的直率,他站起来撩起道袍前摆,干脆地跪在草地上磕了个响头。“晚辈多谢前辈扶礼观对我等扶持。”
  杨暮客坦然受之,哼了一声,“我与邪神结下梁子,我若说出于好心,你也不信。你需记得,要还那北边一片靖宁。当若贫道日后修行有成,去那云游不合心意。便是你寿终正寝,贫道都要把你神魂从过往时空里抽出来鞭挞一番。”
  “晚辈谨遵教诲。”
  “没别的事儿了吧?”
  “没有。晚辈告辞。”
  福水子离开后杨暮客琢磨了下数十万年前的故事。
  用生前的话来说,那个元丹学派的试验场是一个不可持续发展的国度。被修改命宫的人会有“排异反应”,即便那些国度的人适应了“排异反应”。那么整个国度也会变成世间的异常,若征战天下打赢了一切,自然不在话下。但是不能的话,那这个国度会被天道的“排异反应”绞杀。
  到了深夜,此地气候干旱,杨暮客无肾水自生,他挖了个坑用坤字诀把自己埋了起来,养尸。否则尸身水汽流失太快,枉费了玉香的一番功夫。
  眼睛一闭一睁,一夜便过去了。
  上早课,登高望远,吃早饭。
  小楼起床梳洗完了下车转了几圈。杨暮客提议放会儿风筝。
  玉香听了杨暮客的提议捏了捏眉间,想劝,但看着自家小姐兴致满满,把话咽进了肚子里。
  杨暮客从袖子里取了根翠玉竹,让季通劈成细条。捏了个离字诀用火烧弯,拿小绳捆出来一只鹏鸟的模样,再把一张白绸糊上去。
  小楼歪着头看了看用料奢华的风筝,这模样有点儿意思。玉香双手揣在袖子里抠手指头。
  杨暮客看着化作凡人姑娘的迦楼罗开怀大笑,扯着风筝线在草原上奔跑。她还差一点,她还没能真正融入到凡人之中。到了中州,应该让小楼姐直面凡人的生活了。
  线越拉越长,那白色的大鹏风筝渐渐变成一个小点儿,就如同一只真正翱翔在天际的鹏鸟一般。忽然罡风裹挟灵炁落下,风筝线绷得笔直。季通一跃而起,刀光一闪。风筝飞走了……
  小楼无奈地丢掉了手中的线轮,眺望那飞得歪歪斜斜的鹏鸟。一脸沮丧。
  杨暮客呵呵笑着上前,“它自由了……”
  “什么混账话,你去给我捡回来。”
  “太远了,弟弟我两条腿怎么追得上风呢?”
  “你不是修行之人么?连个风筝都追不回来么?”
  “贫道又不是什么修行高深之人,也不会飞。”
  玉香一旁上前劝小楼,“小姐莫要生气,此地风大。那风筝没了线绳拉扯,不知要飞多远。反正少爷会做风筝,改日风和日丽的时候,让少爷再做一个便是。”
  “杨暮客你可听见了?下次我要一个更好的。”
  “是……小楼姐说甚便是甚,弟弟定当全力而为。”
  “油嘴滑舌。”
  贾小楼一跺脚往马车那边跑去。玉香后面跟着,“小姐慢些。”
  下午在草原走着走着,枯草越来越少,四季常青的绿草地一望无际。路途平坦,巧缘撒了欢地跑。季通被风吹得睁不开眼,握着马鞭的手心全都是汗。
  车厢里的小楼自然不知晓马车飞快,依旧跟杨暮客生闷气。杨暮客正在哄着说好话,鼻子一抽,闻到了妖气。
  不对。还没到盆地,怎么有妖气?野外的妖精通了灵性自然会去找灵炁充沛之地,亦或者是有人烟的地方。这草原既非炁脉流通之地,也非有人聚居之地。
  杨暮客察觉到巧缘已经放慢了速度。小楼见杨暮客忽然不说话,问他,“你又起了什么坏心思?”
  “嗯?”
  “每次你话说一半,总要作弄我。”
  “啊?”
  “又装傻……你这憨货。每次都要这样装傻充愣。”
  一旁玉香捂嘴偷笑。
  杨暮客美滋滋地坐好,“小楼姐只要是还愿意跟弟弟说话便好。”
  小楼先是哼了一声,而后忍不住也笑了,“明知你奸猾,本姑娘还次次中招。”
  这时车厢外的季通说话了,“二位东家,前头有个屋子。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怪得很……”
  杨暮客扭扭身子,“小楼姐既不生气了,那弟弟我便出去看看。”
  “由得你去!”
  杨暮客撩开车帘弯腰眺望,以天眼望炁。果然是一只妖精圈了地。那房子此时才从地平线露出一个屋顶。两丈高,是个石砖的二层小楼。
  用神思以天眼俯视,小楼前头是一亩良田,小楼后是数十株果树。果园里还圈养着一头老牛。
  杨暮客坐在季通边上,“走慢点,贫道前去打探一番。”
  “是。少爷。”
  杨暮客肩上扛着伞坐好,爽灵飞出体外钻入了阴间。到了那果园里头后,爽灵在阳间的树下问那老牛,“你这妖精在此地作甚。”
  那老牛吓了一跳,它才褪去横骨数十年,也不懂规矩。只当这爽灵是个神官。
  “不知是何方游神到此。小妖在此地守护主人。”
  爽灵嘿嘿一笑,“贫道非是神官,而是出神到此问话。我本是东去入中州,走了一路不见妖邪,独你在此修行。此地无有灵炁,你不知事倍功半么?”
  “阿黑?你跟谁说话呢?”
  爽灵眯眼瞧去,一个妇人从后门走了出来。这妇人是个有骨无根的人。有骨乃是可知灵韵,有根乃是可运精神。
  爽灵也不掐障眼法,大大方方现形看着老妇,“你可知你家的牛是妖?”
  这妇人年纪虽老,但仪态优雅,是个老美人儿。她开口道,“奴家自然是知道的。多亏了阿黑奴家才能独自在这旷野之中活下来。否则早就归于尘土了。”
  “既然尔等非是妖邪,那稍候贫道登门拜访。”爽灵转身进了阴间消失不见。
  杨暮客坐在马车上醒来,看着越来越近的屋子,“不用怕,不是什么诡异之地。可以进那院子坐上一坐,院中人是个孤女子,看看可否帮衬帮衬。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巧缘听了杨暮客的话放开了步子往前走。
  “绕一绕,莫要压到人家的田地。”说完了杨暮客收了油纸伞进车厢与小楼汇报。
  玉香听了后打起精神。道爷是个心善的,总是以己度人。但她不得不防,虽已经在袖中掐好法诀,若有意外便要施展法力。
  妇人在门前等候,待杨暮客跟小楼下车后妇人惊为天人。上前作揖,“奴家见过贵人,见过道长。”
  贾小楼好奇地看着美妇,“你为何独自一人居于此地啊?”
  美妇先看了看杨暮客,又看了看贾小楼,展颜一笑,“一个人过日子活得轻快一些。”
  小楼点了点头。
  美妇欠身,“若二位贵人不嫌弃,欢迎家中做客。”
  杨暮客搀着小楼,“路中相遇便是缘分,我家姐姐车中久坐,正好于你这屋中歇息一下。”
  “贵人不嫌弃便是奴家福分。”
  石砖屋里并不黑暗,门窗通透阳光,整洁干净。屋里只有一张桌子,一把椅子。
  这时妇人才意识到没有地方给这贵人坐,笑容尴尬。
  杨暮客在袖子里一摸,几根竹子落在地面扭了扭搭成了一把竹椅。小楼见怪不怪,杨暮客拉着竹椅放到桌子边上。小楼坐下打量起屋内装饰。
  房梁上挂着许多晒干的花儿,香气弥漫。油灯虽旧但无一点儿烟熏黑渍。屋里墙面贴着麻绳染色编织的墙画。都是些花花草草的图案。小楼再看那妇人的双手,并不粗糙,显然是个心灵手巧又生活细致的人。妇人的衣裙是花草染色的麻布材质。粗而不俗。
  在杨暮客眼中这屋中摆设又有不同。没有一样东西是从外而来,皆是本地产出。屋里也都是远山农田的景色,一点有关这妇人过去生活的信息都没透露。
  “不知二位贵人是否饮酒。”
  小楼摇了摇头,“玉香……”
  “婢子在。”
  “泡壶茶送进来。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妇人扭头看了看那门外候着的婢子,额头冷汗淋漓。
  杨暮客坐到原有的椅子上,手指一点,一张凳子现于屋中。“打扰贵地主人清净,实在抱歉。不知您以前何处生活?”
  妇人坐在凳子上无奈一笑,“奴家本是中州勾栏里的神女,名叫柳莺,嫁做人妾,又被抛弃。厌了世间种种。被卖往西耀灵州的路上偷偷跑了出来,想死在那茫茫沙海里。不知怎地一阵黑风,把奴家吹到了这草原上。遇到了后院的牛,在此耕种生活。”
  杨暮客听了面色尴尬,“抱歉……”
  “道长不必道歉。奴家既然偷生,便无死志。强颜欢笑半生,奴家如今终于活得像个人了。”
  小楼打量着柳莺,“柳姐姐当真耐得住寂寞?”
  “日日小酌,醉生梦死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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